学问有利钝，文章有巧拙。钝学累功，不妨精熟；拙文研思，终归蚩鄙。但成学士，自足为人。必乏天才，勿强操笔。吾见世人，至无才思，自谓清华，流布丑拙，亦以众矣，江南号为詅痴符。近在并州，有一士族，好为可笑诗赋，誂撇邢、魏诸公，众共嘲弄，虚相赞说，便击牛酾酒，招延声誉。其妻，明鉴妇人也，泣而谏之。此人叹曰：“才华不为妻子所容，何况行路！”至死不觉。自见之谓明，此诚难也。

　　——《颜氏家训•文章》

　　【小识】

　　颜之推恪遵儒家，认为“夫文章者，原出《五经》。”虽然他也说：“陶冶性灵，从容讽谏，入其滋味，亦乐事也。行有余力，则可习之。”但也严厉批评屈原、宋玉、司马相如、扬雄、曹植，一直到阮籍、嵇康、谢灵运、谢朓等历代著名诗文大家，认为“自古文人，多陷轻薄”。这当然是他的偏见。不过，他说：“文章之体，标举兴会，发引性灵，使人矜伐，故忽于持操，果于进取。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。所以，才有古人说的，一为文人，便不足观。

　　颜之推不仅是学问大家，在文字学、音韵学等方面，都有极深的造诣，而且文章也写得好，所以，他谈文章与学问之别，颇为通达。“学问有利钝，文章有巧拙。”这个判语，是很准确的。做学问有敏捷和迟钝之别，写文章有精巧和拙劣之分。那么，即便迟钝，只要下功夫，不断积累、努力，最后也可以做到精熟。但写文章呢？则不是如此。没有天赋，再努力，再反复构思，文章还是难免陋劣。所以，他劝人“但成学士，自足为人。必乏天才，勿强操笔。”只要能成为有学之士，就足以自立为人了，如果真的缺乏天才，就不必勉强执笔写文章了。我觉得，这个劝诫是很有道理的。作家，需要学问，大作家，都是大学问家，但有学问，不见得就能写出好文章。有很多学问很好的学者，写的文章却很笨拙。

　　古人说：“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。”写文章，真的需要“妙手”。如果我们把文章再缩小一下，只谈文学创作，那真是需要天才的。我经常说，文学艺术家是野生的，无法培养的。连鲁迅都遗嘱：“孩子长大，倘无才能，可寻点小事情过活，但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。”可叹的是，很多人执迷不悟，一生耗在自己并没有才华的文章写作中。颜之推说，“吾见世人，至无才思”，我见到世人中间，有极其缺乏才思的人，“自谓清华，流布丑拙，亦以众矣。”但却自以为自己的文章清丽华美，把那些丑陋拙劣的文章到处传布，这种人也是太多了。江南人称之为“詅痴符”，意思就是没有才学却好夸耀的人。

　　颜之推举了一例。他说，并州，即如今的太原，有一个士族出身的人，喜欢作引人发笑的诗赋，还和邢邵、魏收两位当时的名家等人，公开玩笑，“众共嘲弄，虚相赞说”，大家共同嘲弄他，假意称赞他的诗赋，结果这位仁兄竟信以为真，于是，就宰牛筛酒，请客延纳声誉。他的妻子，是一位明白事理的人，“泣而谏之”，哭着劝他别这样做，这个人叹息说：“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承认，何况陌生人呢。”至死没有醒悟。

　　“自见之谓明，此诚难也。”自己能看清自己才叫明，这确实不容易呀。（杨光祖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