牡丹树
一
仲夏的小南风中,二楼窗前,假如有一位美丽的女子伸手从窗外摘得一朵同样美丽的紫斑牡丹花,然后轻轻地、轻轻地插在鬓角,那一刻的惊艳,可算得倾城了吧。这个城,我当然指陇上古城临洮。
当然,前提是楼下有一棵高大的牡丹树。
“唯有牡丹真国色,花开时节动京城”。牡丹我真是见多了的,可就是没见过牡丹树,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在临洮对牡丹树的想象。
甘肃省临洮县是历史上的“陇上花都”、马家窑文化的诞生地,还是传说和典籍中的貂蝉故里。《三国志平话》中,貂蝉向司徒王允自我介绍曰:“贱妾本姓任,家长是吕布,自临洮关相失……”元杂剧《锦云堂•连环计》中记载:“貂蝉临洮人,姓任,名红昌。因兵乱,流落司徒王允府中,貂蝉聪慧多智,王允以亲女相待。”
貂蝉到底有多美,我宁可认为,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我,而是临洮的牡丹树。
临洮县太石镇后地湾人老张给我打了个比方:“标准的一层楼高两米八,但临洮的紫斑牡丹可以长到三米多,那不就是正儿八经的大树了嘛。”老张的话印证了一个传闻:与其他的牡丹品种群相比,紫斑牡丹是牡丹王国中的“巨人”。
“你见过牡丹树吗?”我问。
“我当然没见过,但我爷爷见过。”老张不忘补充,“八十多年前,临洮一带人口比较少,洮河两岸的野生紫斑牡丹随处可见。革命时期,红军战士还隐蔽在牡丹树林里打过敌人哩。”
我这才知道,当年红军北上时曾五次攻打临洮城,并在附近的村、镇进行过大小十多次战斗。一个多月下来,有二百多名红军指战员壮烈牺牲,英雄的鲜血洒满了临洮的梁梁峁峁。当时正值酷热的八月天,牡丹花期已过,但枝条、叶子上的血迹,一点点,一滴滴,一片片,由红变紫,像紫斑牡丹再度绽放。
《临洮县志》载,红军离开临洮后,留下的革命火种迅速燃遍临洮大地。抗日战争时期,甘南农牧民高举“团结抗日”义旗,以临洮为策源地,爆发了震撼西北的“甘南农民起义”,那是甘肃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,参与人数上万。不久,定西地区历史上第一个党支部在临洮建立。临洮解放前夕,全县已建立四个区工委,一百四十多个党支部,发展共产党员两千多人……
二
“都说哩,当年南方苏区的映山红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,咱这里牡丹花,也是哩,花瓣基部的一片片紫斑,就是红军血。”后地湾人说。
我当然明白后地湾人话中的深意。事实上,临洮的紫斑牡丹早在汉唐时期就已经“千朵万朵压枝低”了,可如今的后地湾人,习惯了用紫斑牡丹表达对红军烈士的深情追念。后地湾人懂牡丹,也懂红军,一如懂得脚下这片神奇的土地。而今,这里的新一代农民在社会各界的帮扶下,打赢了另一种战役——脱贫攻坚战。“当年红军五攻临洮,如今后人们脱贫攻坚,都是攻坚战啊!”陪同我们的临洮人说到这里,递给我一部《临洮花儿》小册子。轻轻打开,我见到了这样一曲新编的临洮花儿《紫斑牡丹》:
“红军哥哥(依哟)北上了(哟呵),
红色的种子(哩嘛)种下(哈)了。
脱贫攻坚(依哟)跟上了,
穷人(哟嗬)穷地(哟嗬)翻个了。
日子(那个)开花(哩嘛)比牡丹了,
牡丹(那个)开花(哩嘛)比貂蝉了……”
这片土地到底发生过什么,歌曲里唱得明白,是“翻个”了。
海拔高达2650米的后地湾村地处马啣山深山区,高寒,阴湿,天阔,云淡,草甸如波,山峦如浪,这独特的气候条件,成全了后地湾脱贫攻坚时代的华丽转身,一跃成为周边市县的避暑胜地。“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”。修长的云杉和紫斑牡丹、百合、鸢尾、剑兰、马鞭草为山梁披上了五彩缤纷的衣裳,新植的柏松像一簇簇、一团团排列整齐的硕大绿球,呈网格状点缀在彩衣上,在梁顶与云朵之间,汇成了一道如梦似幻的天际线。富有传统文化特征的游客接待中心、写生平台、主题广场、观景平台、农特馆等现代建筑物依山、就坡、附崖,青砖红瓦,翘檐落燕。一条条银色的水泥路如山岚环绕,云锦回旋,在山歌、鸡鸣、犬吠中蜿蜒于街巷、花坛、田园之间。
小小的后地湾,就这样被两千多亩紫斑牡丹簇拥,仿佛一个精致的花蕊。
那高大的牡丹树呢?没人知道我目光中的寻找与追寻。途经山梁上的一处处牡丹园时,我有意目测了一下,最高的牡丹苗子也就一米左右,高度和夹杂其中的月季、芍药差不多。那树一样的牡丹,到底是哪一棵?
说来也是汗颜。三十年前我们从天水奔赴兰州办事,车子必经“苦甲天下”的定西,并横穿定西境内曾经非常贫瘠的通渭县。但有那么一次,同车有个朋友却提议绕道临洮奔兰州。“据说那里的牡丹树值得一看。”这个提议让大家精神振奋。洛阳牡丹何其娇,菏泽牡丹何其艳,可谁见过牡丹树呢?为了吊足大家的胃口,朋友给我们讲了一个段子,说是多年以前,赶牲口的临洮汉子累了,就会说:“把牲口赶到牡丹树下凉快会儿,再上路。”
这段子足够考验我当时的想象力:那遒劲、高大的枝干,那如冠似云的花团。人和牲口在牡丹树下,一起分享如水的沁凉和奇异的芬芳……
车入临洮地界,我不觉哑然。视野里的临洮和定西所辖诸县没有什么两样:山秃、梁秃、坡秃,反正就是个秃,我们的车子仿佛穿行在沙尘和黄土的汪洋里,卷起的土雾像一条长长的巨蟒,一些光屁股的娃娃,跟在后面看热闹……当时的临洮人说:“咱这里的人见到一棵草,也要连根拔起当柴烧,牡丹树能不绝迹吗?”
我们苦笑了,为我们的犯傻和书生气。“紫斑牡丹出临洮”,当年的临洮人不忍提起这句老话,因为它老着老着,像是老死了。用他们的话说:“再提老话,就是催促自己老去。”但也有人宽慰我们,“你们迟早会见到牡丹树的,因为,这里是红军走过的地方。”
三
几十年后的今天,老话“紫斑牡丹出临洮”又“活”了过来,而且自豪地挂在临洮人的嘴角,像挂着一幅古老而新鲜的壁画。2019年,也就是后地湾村脱贫摘帽的那年,紫斑牡丹被确定为县花。
“当年的貂蝉,如今也回来了。”老张笑着说,“咱这里的女子一个个又出脱得好看了,这不就是貂蝉回来了嘛。”
我怦然心动,眼前再次浮现出一位从二楼窗外伸手摘牡丹花的女子,可是,她摘到牡丹花了吗?后地湾村外的山梁上,有一条蜿蜒的崭新水泥路,路两边是漫山遍野的紫斑牡丹。争奇斗艳的牡丹花簇拥着这条路,像是舞动着一段难忘的岁月。这条路,分明就是牡丹的枝干,而周围五颜六色的山峁,便是牡丹硕大的冠幅了,枝干和冠幅,天然地构成了一棵顶天立地的牡丹树——我竟然又一次想到了牡丹树。我问老张:“一棵紫斑牡丹长成大树,一般得多少年?”
“几十年、上百年的样子吧。”老张说,“‘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’嘛,后代们一定能看到的。”
我突然注意到,脚下的这条路是有路牌的,名曰:国培路。国培,指当年的后地湾人张国培。解放战争期间,张国培参加了解放军,后来又随军赴朝作战,曾炸毁美军坦克三辆,荣立一等功……这里原本是没有路的,而今不光有了路,而且有了醒目的路牌。它在提醒南来北往的旅人,只要走在这条路上,所有的期待就会像紫斑牡丹一样在头顶盛开。踮起脚尖,伸手,说不定就有属于你的那一朵。如果你是一位美丽的女子,你一定懂得,那一刻的你,像谁。
老张突然问我:“见到牡丹树了吗?”
“见到了。”我说。(秦岭)
原文链接:http://www.gsjw.gov.cn/contents/42716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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